[转]十七年前的未解決事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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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這個時候,我在《十六年前的那個晚上》一文中提及六四事件之後第一個上課天的情況。其實我們的小學很有先見之明,在五月中事情開始鬧大的時候,就要求我們去做北京學運的資料搜集。當然,那時誰也沒料到,中國人民解放軍竟然會向人民開槍。

年輕的讀者請先看以下影片了解情況:

資料來源: YouTube

八九年時,互聯網還未流行,我們搜集資料的最方便渠道,首推報紙。從五月十四日至六月十七日,我們家裡每天都買幾份報紙,主要有《天天日報》、《華僑日報》、《星島日報》、《成報》等(不記得有否讀《明報》),有時還買傳統左報《大公報》和《文匯報》。資料搜集一做就做了兩大本,按日期記錄,形式是從各份報章挑選我當年認為重要的報導,加上我自己的文字作簡述。

這兩本資料冊一直保留至今。今次適逢事件十七週年,我重溫了六四前後幾天的剪報,看看當年我作為一個小學生,對事件有何理解。以下原文均不作任何修改,小學生文筆望勿見笑。

六月二日乃事件惡化的前夕,我寫了以下文字:

劉曉波、候德健等四人舉行絕食,廣場聚集了學生、工人、和市民約二十萬!

六月三日,人民與軍警發生激烈的暴力衝突,事件接近失控。晚上,軍隊向群眾開槍:

數千軍隊分東西兩路在凌晨直闖天安門,數名學生、市民在長安街上堵截成功。三輛載軍火軍車下午在六部口被群眾截獲,軍警自中南海衝出,以武力奪回軍火。數千軍人從人民大會堂衝出被截。天安門一帶約有數十萬人民學生,戒嚴部隊指出事態已到了「忍無可忍」的地步。晚上十一時許,軍隊亂槍掃射群眾,展開血腥鎮壓。

六月四日是星期日。一早醒來,發現事件已經發展到難以挽回的局面:

軍隊分多路進入天安門廣場,裝甲車及坦克車橫衝直撞,數以萬計的解放軍對市民大開殺戒,槍聲滔滔不停 (?)。凌晨五時許,學生撤出廣場,死亡人數無法統計,各醫院堆滿死屍。估計死者數以千計,傷者過萬。

然後我還用特粗的黑色筆加了「悲!痛!怒!」三個字,我相信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情感。

六月五日主要報導了國際社會對事件的反應:

全球華人為北京的血腥鎮壓事件,掀起了抗議怒潮。各國政府如美國、英國、西德等紛紛譴責北京暴行。

而在我的剪報中,有一篇《盛傳鄧小平病逝》,也有《滅絕人性的廿七軍》。有報道說「屠城的士兵,很可能事前服過藥,因為屠殺時,臉色紅紅,眼露兇光,殺人時狂笑,簡直像禽獸」。那時我當然沒有甚麼資訊素養,不知道看報紙還要考慮其可信性的問題,所以也一併貼了這類報道。

六月六日,我貼了一個黑色的《天天日報》報頭。文字則寫著:

旺角今晨有滋事份子搗亂,並打破店舖玻璃,據稱這是中共派下香港來破壞聲援行動。在北京,因38軍主張「人民軍隊愛人民」,而27軍卻主張武力鎮壓,兩軍開始摶(駁?)火。

我不知道當時是否曾經發生過解放軍打解放軍的事件。現在回想起來,這可能僅如《盛傳鄧小平病逝》那類報導一樣,在混亂的局勢中,反映了當時人們的主觀意願。他們希望解放軍還是人民的軍隊:殺人只因服了藥,而沒有服藥的部隊則與服了藥的「禽獸」同僚駁火。

六月七日,當時的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公佈死亡人數,受到香港媒體強烈質疑:

據袁木公佈,在平息反革命暴亂中受傷的解放軍為二千多人;死亡人數三百多人,其中,死亡學生為二十三人。而且學生死亡人數是「可靠」的統計數字。

六月八日,北京駐軍開始調動:

6月8日,北京軍隊調動頻繁,27軍乘黑夜撤走,與27軍對峙的38軍亦突然消失,接著駐入的是態度和善的39軍。

之後局勢開始回復平靜,到了六月十七日,資料搜集的最後一天,我貼了美國全國廣播公司對袁木的專訪,訪問時還有中外記者旁聽。當時袁木說:

「這件事情是一小撮要推翻共產黨的領導,推翻社會主義制度的暴徒策動的一場反革命暴亂,人民解放軍是鎮壓暴亂。在鎮壓的過程中,由於好人壞人混在一起,解放軍採取了容忍的、克制的態度。在一進城的時候,並沒有開槍,因為怕誤傷群眾,所以解放軍的傷亡特別大。如果解放軍一進城就開槍,他們不會有這麼大的傷亡,他們的武器就不會被歹徒搶走那麼多,我們的軍車、坦克也不會被燒毀幾百輛,這是常識範圍內的事。當然,在鎮壓暴徒的過程中,由於圍觀的群眾較多,也誤傷了一些人,對這一點我們也感到不安。」

憑著這段說話,袁木理所當然被歸入劊子手幫兇之列。不過細心閱讀那段報導,袁木在專訪中表現得冷靜而理智,而且說話很有邏輯性,所描述的事件的大概情況也跟我當時寫的報導吻合。我不是說他的說話完全符合事實,只是當時的人有細心嘴嚼袁木的說話嗎?還是一聽見袁木說「天安門廣場上沒有發生打死人的事情」,就憤怒地指摘他說謊呢?在訪問中,袁木有向記者澄清:

「我沒有說在整個鎮壓反革命暴亂事件中沒有發生傷亡。我剛才只是說,解放軍在清理天安門廣場過程中沒有發生打死人的事情。」

當然,有人可以說,那不還是死了人,沒有分別。其實分別是有的,因為按照袁木的說法,人們就不能拿著有人死的照片來指摘袁木說謊了。在這個尊重事實的年代,這點細節是要講究的。

由於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學生,所以我對事情的感覺並不深刻,我指的是「感情層面」而非「認知層面」上的感覺。誠然,老師在早會時當著全校師生痛哭,然後帶著師生默哀,當時的氣氛是很令我難過的。不過,即使在做了兩大本資料搜集之後,我對六四事件的認識還只是資料性的,總覺得那是發生在身邊的一件事,而不是跟我有關的事。換句話說,那是一種痛,但不是切膚之痛,就像南京大屠殺一樣,我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來看。所以,就是當年曾經出現過甚麼感情上的牽動,恐怕都只是受周圍的氣氛影響,也早就隨年月淡化了。對於比我年紀更小的人,甚至是八九年之後才出生的人,就更加不用說了。

淡忘六四的又豈止年輕人。面對著中國近年的驚人成就,也面對著迫人的生活,大部份香港人對六四的情意結早就冷淡下來。有人認為香港的言論自由被打壓,香港人不敢談六四。我不知打壓是否存在,但我認為不談的主因是沒有興趣談,而非不敢談。今日的《明報》和《蘋果日報》報導了港大進行「六四事件民意調查」的結果,但標題迴異:

其實兩個標題都正確。據進行調查的港大公佈的結果,反對平反六四的人,比去年多 7.1%。而支持平反六四的人,增幅只有 0.1%,這後者並不是統計學上重要的變化,即基本上支持平反六四的百份比不變。不過,從數字上來看,兩者皆為歷年新高。另一方面,支聯會的支持度卻是一谷還有一谷深,平均值為 44.8,標準差 0.8,樣本數 782,支持度連續三年下跌。

為此,支聯會主席司徒華今天傍晚接受了香港電台第一台《自由風自由 phone》的訪問。我一向敬重華叔,不過華叔今次有點糊塗了。他從《明報》的標題,便認定《明報》反對平反六四,主持吳志森也質疑他是否武斷。對於支聯會支持度下降至新低,華叔說支持平反六四等於支持支聯會。被問及何故支持平反六四的人數創新高,但支聯會支持度卻至新低,華叔則解釋說支聯會的見報率不多,所以支持度下降。不過後來他又說,只要在香港居住了一段時間的香港人,都知道支聯會跟悼念六四的關係,總之整個趨勢是大部份人仍然堅持平反六四就是了。

這就是我一向所反對的:讓自己的感情去操縱理智,不理會事實如何,不理會時勢如何。光有遠大的理想,卻沒有實踐的智慧,那跟撞牆自殺沒有分別。六四燭光晚會,我參加了好幾年,現在已經不再參加了。每一年到維園,都是聽支聯會說一些煽動性的說話,然後唱歌喊口號。我討厭這種形式的悼念。(不過如果閣下從未去過的話,我建議要去感受一下這種煽動,只要不沉迷就行了。)我支持平反六四,但我不支持支聯會。如果有很多香港人都跟我一樣想法,那麼支聯會的支持度下跌就不難理解了。

我認為平反六四,應該實事求是,查明歷史的真相,然後想辦法避免重犯錯誤。當年的報章報導,尚且有誇張失實的地方,何況現在事隔多年,如果憑著僅有的記憶,在口號與歌曲之中,重塑出滿腔憤怒,以此要求平反六四,豈不十分危險?我認為讀資料,查真相,才是平反六四的正途。當時國家的內外形勢如何?天安門廣場上又是甚麼情況?六四「屠城」怎樣個屠法?連基本事實都未搞清,把「六四」簡化為「屠城」然後加以評論,忽略事情的內部複雜性,這樣還談甚麼平反。中央政府縱然不合作,但一般人至少可以憑已有的資料,從中立的角度去討論六四,作出比較客觀的推測和評論,而不是大聲疾呼「人民力量萬歲」和「反對一黨專政」這些不切實際的口號。如果不明白事情的本質,便永遠學不到教訓,平反六四就永遠無望了。

今天,我們走過了十七載的悠悠歲月。燭光晚會仍每年舉行,但我相信,六四平反是遲早的事。當人們不再義憤填膺,能夠從客觀的角度去看這件事的時候,便是我們回望歷史,反省過去的最佳時機。平反六四,究竟純粹為了抒解滿腔怒憤,還是真能從中獲得教訓,確保將來不會重蹈覆轍,要靠這一代及下一代人們的大智慧。

最後,還是去年那幾句說話:

為了下一代中國人,請忘記六四的仇恨。

為了下一代中國人,請不要忘記六四的教訓。